二十世纪是中国最多灾多难的世纪，中国人的性格和灵魂经受无情蒸烤的世纪，也是中国的国民精神得到空前张扬的世纪。周大新的目光牢牢地罩住整个二十世纪在豫西南阳那块土地上发生的风风雨雨，写出了煌煌巨著《第二十幕》（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或浓缩了我们这个民族所具有的可以让人一喟三叹的苦难史、奋斗史和心灵史。
小说以尚吉利丝绸作坊的兴衰作为主线贯穿全部作品，可以说这是一种常见的但又是十分成功的结构方式。作为主人公的尚达志，集中了中国商人最具典型性的特征，即勤勉、坚韧、守拙而又精明，但在二十世纪中国这种特殊的政治环境和心理环境下，他虽始终不渝地怀着织出“霸王绸”的美好梦想，并且为之付出了艰苦努力，却总因各种黑暗政治势力的挤压和战乱的播弄而使梦想频频破灭。小说富于深意地把经济的昌盛和衰落同政治的清明和黑暗紧紧地缠绕一起进行描写，道出了几千年中国社会政治制度所造成的根深蒂固的弊端，即政治势力肆意凌驾于一切之上，经济及其它一切方面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所以一旦政治机制发生问题，作为社会滋养液的经济就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继而发生全社会性的凋弊。作品的这种描写，无疑是对中国社会特质进行的一种深刻而犀利的透视和解剖。在作者的笔下，一方面是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的政治势力，对包括尚达志在内的社会各阶层的恣意蹂躏，一方面是尚达志们在梦想或欲望的支撑下，遍体鳞伤的苦苦挣扎。历史的画卷就是这样一页页地、连续不断地被充满遗憾，充满混乱，充满血泪，充满悲愤地画出和翻过。作品逼近真实所产生的巨大的艺术力量让人痛切得欲哭无泪。但值得深思的是，那些代表腐朽和黑暗的强权总是在横行一时之后，按照自己无法抗拒的逻辑土崩瓦解、烟消云散，而尚达志却以其弱者的坚韧和永不泯灭的追求，终于绵延百年，一次次地死灰复燃，迎来了期待已久的辉煌。作者对尚吉利这种曲曲折折的发展轨迹的描绘，是对中国百年历史作出的十分深透和准确的把握，具有极高的认识价值。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格子网”，极富象征地给作者笔下的历史涂抹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作者设计这一纵横交错而又具有无限开放性的符号，作为尚家的族徽，使这种高度抽象而又复杂难解的图案，不仅像谜一样地暗喻着尚家曾经有过的神秘历史和难以预料的前景，而且当主人公在遭遇不同的处境和不同心情时，它都会使之从中读出不同的并且是十分玄妙的含意，领会到宇宙万物、历史命运、人生际遇所具有的无限多样的可解释性。这种符号的设计与介入，不是作者在故弄玄虚，而是对生活所进行的一种富有灵性的提炼和概括，其意义在于使作品描写的历史真实折射出一种形而上的哲理色彩，成为作品不可分离的一种灵魂。因此我们在读作品时，总感到生活的本身蕴含着许许多多奇妙的为我们所不曾认识的丰富内容，总会不由自主地跟随小说情节的演进、人物情绪和境遇的变化而深化对历史、对生活、对人世百态的感知和理解。
作品最用力的地方当然还是对人性的展示。世局的动荡和风云的变幻使生活成为人性展览的广阔舞台。尚达志与盛云纬的世纪恋情使他们尝尽了人间的甜蜜和苦涩，命运、个性、利益的考虑以对人言的畏惧，使他们如同两条互相吸引却又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在他们之间虽然有着火一般的、矢志不渝的爱恋，但又始终有一种坚硬的蕃篱或外壳阻挡着或包裹着他们，使他们无法进行真正的、像样的抗争，只能抱恨终生地在软弱和屈从中无奈地嚼碎或吞咽现实硬塞给自己的苦果。他们的爱情悲剧既归因于强大的恶势力，也归因于中国社会固有的伦理道德观念对他们内心的雕塑和规范。是冷酷的现实无情地窒息和冷冻了人们的个性与欲望，不动声色地制造出了无数残缺的人生。作品所进行的千回百折的描写是令人信服的，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具有很强震撼力的，使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对人物的遭遇，并不仅仅只有同情与悲悯，还有对于在时代生活夹缝中被挤压变形的人性的深刻思考。用大新自己的话说，作品描写的是一个“人性的花园”。事实正是如此。从作品我们可以看出，螺旋式的不断更替、不断变化的时代生活，世事的不断起伏和沉浮，形成了许许多多的曲折与断层，使形形色色的人物，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细民，都常常无可选择地在荣辱的两极之间经历着沧桑，进行着不同的表演，使潜伏着的人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使我们不只看到了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还看到了它们杂然相陈的混合体，看到了那种特定时代中的人性的各种形态及它们的相互联系和有机组合，特别是看到了人物的行为和性格所体现出的令人颤栗的人性深度。而这一切构成了作品很强的艺术魅力，对读者产生深深的吸引，使读者通过对作品的阅读，能够深一步地认识我们这个民族和我们民族的灵魂，认识我们的民族在二十世纪里曾经走过的悲怆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二十幕》当之无愧应当跻身于中国当代优秀作品的行列。
 |
